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苜蓿丨盘中何所有,苜蓿长阑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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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住在武汉郊区的长江边,春天来时,江水碧绿如蓝,江堤也变成绿油油的一片。每次过完年后的正月间,如果天气晴好,三叔一家会去江堤上采一种开紫色小花的野菜,回来洗干净用油炒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野菜就是两千多年前从西域传入的——汗血宝马的食物——苜蓿


↑紫苜蓿

 

1.苜蓿是张骞带回的吗?

 

在《中国伊朗编》这本主要介绍中国与古伊朗栽培植物交流史的学术著作中,苜蓿是全书的开篇。据作者美国学者劳费尔推断,这种植物的原始种植中心在伊朗。波斯第三帝国萨珊王朝曾将苜蓿列入土地税,“苜蓿税七陪于小麦及大麦,可见对这饲料估价之高”,这是因为“在古代伊朗,苜蓿是极重要的农作物,与饲养良种马匹有密切关系”。也正是这个缘故,苜蓿才作为汗血宝马的饲料被引入我国。


↑北京麋鹿苑的紫苜蓿田  By Shizhao


依据文献中的记载,劳费尔在《中国伊朗编》中生动地还原了苜蓿传入我国的前因后果、来龙去脉:

 

武帝常派遣使者到伊朗诸国,逐渐进而和大宛(Fergana)与安息(帕提亚)经常用驼队进行贸易,他主要的动机是在于得马。一年之中派遣这种使节多则十余次,至少也不下于五六次。最初这种良马是得自乌孙,后来张骞发现大宛的马种更优良,名叫“汗血”,相传是“天马”的后嗣。这种贵马所嗜的饲料就是苜蓿。张骞为人重实际,处理经济事务非常有见地,他断定这渴求已久的马若要在中国保持壮健,非把它们的主要食料一并带回来不可。于是他在大宛获得苜蓿种子,于公元前126年献给武帝。帝命人于宫旁广阔地面遍植这新奇植物,颇以拥有很多天马以自娱。不久,这饲草由宫中迅速地蔓延到了民间,遍布华北。

 

这段历史的主要人物,就是陆上丝绸之路的开拓者——张骞,是他将苜蓿从大宛带回来献给汉武帝。这种说法见诸于不少魏晋文献。例如南朝任昉《述异记》卷下:“张骞苜蓿园,今在洛中,苜蓿本胡中菜也,张骞始于西戎得之。”不仅是苜蓿,更多源自西域的植物被归附于张骞的名下。南朝贾思勰《齐民要术·种蒜第十九》引东汉王逸:“张骞周流绝域,始得大蒜、葡萄、苜蓿。”唐段公路《北户录》卷3所引《博物志》记载的就更多了:“张骞使西域,还得大蒜、安石榴、胡桃、蒲桃、沙葱、苜蓿、胡荽、黄蓝,可作燕支也。”

↑紫苜蓿

 

张骞是两汉最为著名的外交使节,先后两次出使西域,对于西行之路具有“凿空”之功,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详载其迹,《汉书》也专列一篇《张骞传》以标举其历史贡献。因此,人们自然愿意将这些外来植物的传入,归功于大名鼎鼎的张骞。也许正是依据以上史料,劳费尔确信苜蓿就是张骞带回来的。

 

然而事实或许并非如此。在《史记》这样更早也更可靠的文献中,并没有张骞带回苜蓿等任何植物的直接记载。《史记·大宛传》在记录这段历史时,只提到了汉朝使臣: 

 

宛左右以蒲陶为酒,富人藏酒至万余石,久者数十岁不败。俗嗜酒,马嗜苜蓿。汉使取其实来,于是天子始种苜蓿、蒲陶肥饶地。及天马多,外国使来众,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、苜蓿极望。[1]

 

南宋学者罗愿(1136—1184)就发现了问题,其《尔雅翼》卷8在引述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中关于苜蓿的相关记载之后指出:“然不言所携来使者之名。”之所以冠名为张骞,“盖以汉使之中,骞最名著,故云然。


↑紫苜蓿田 By Lamiot


其实,上文所引《史记》中的场景发生在大宛被征服以后,彼时张骞已故,因此《史记》中取回苜蓿种子的“汉使”,绝不可能是张骞。

 

但是从魏晋开始,张骞带回苜蓿等植物的说法已深入人心。到明代的《本草纲目》时,传说为张骞引入的植物已多达十种,其文献证据均不可靠。[2] 名人效应,可见一斑。

 

2.苜蓿、天马与葡萄

 

 “苜蓿”在古籍中又写作目宿、牧蓿、木粟。据劳费尔所言,这些名称都是古伊朗语busuk、buxsux的记音字,读作muk-suk。此外,苜蓿别名“怀风”、“光风”。东晋葛洪《西京杂记》载:

 

乐游苑自生玫瑰树,树下多苜蓿。苜蓿一名怀风,时人或谓之光风。风在其间,常萧萧然,日照其花有光采,故名苜蓿为怀风。茂陵人谓之连枝草。

 

“怀风”、“光风”这样的名字,容易使人想到那辽阔无边的草原,风吹草低,湛蓝的天空和大朵的白云底下,一望无际的苜蓿海浪一样泛着鳞鳞波光。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濬亲眼见过这番景象,才明白这些名称的妙处,其《植物名实图考》卷3“苜蓿”条云:

 

西北种之畦中,宿根肥雪,绿叶早春,与麦齐浪,被陇如云,怀风之名,信非虚矣。夏时紫萼颖竖,映日争辉。《西京杂记》谓花有光采,不经目验,殆未能作斯语。

 

↑紫苜蓿花 By Philmarin

虽然“怀风”、“光风”等名没有传开,但是武皇开边的历史没有被遗忘。草地上那无边的苜蓿,总能激起世人有关金戈铁马的豪迈想象。后世的诗歌在写到苜蓿时,也多指向西汉征伐西域的那段历史。例如王维这首《送刘司直赴安西》[3]

 

绝域阳关道,胡沙与塞尘。

三春时有雁,万里少行人。

苜蓿随天马,葡萄逐汉臣。

当令外国惧,不敢觅和亲。

 

后两联是对友人赴边、弘扬国威的殷切祝愿。盛唐国力强盛,在王维这首边塞诗中,效命疆场、卫国安邦的万丈豪情溢于言表。而到了南宋,积贫积弱的大宋王朝偏安一隅,昔日的辉煌气象早已不在,同样以“苜蓿”为典,我们在陆游这首《夏夜》中读到的,更多的是愤懑不平与无可奈何:

 

我昔在南郑,夜过东骆谷。

平川月如霜,万马皆露宿。

思从六月师,关辅谈笑复。

那知二十年,秋风枯苜蓿。

 

值得注意的是,古籍中记载的苜蓿并非一种。豆科下的苜蓿属约有70种,而我国有13种,1变种,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紫苜蓿Medicago sativa和南苜蓿Medicago polymorpha)。


二者区别明显,紫苜蓿多年生,茎多挺立,花紫色;南苜蓿为一、二年生,茎多平卧,花黄色。上文《植物名实图考》所述“紫萼颖竖”、“宿根肥雪”、“与麦齐浪”者,指开紫花、多年生、茎干挺立的紫苜蓿,是从西域引入的汗血宝马的饲料

 

↑南苜蓿,图自岩崎灌园《本草谱图》


而《本草纲目》误将二者弄混:

 

《杂记》言,苜蓿原出大宛,汉使张骞带归中国。然今处处田野有之,陕、陇人亦有种者,年年自生。一枝三叶,叶似决明叶,而小如指顶,绿色碧艳。入夏及秋,开细黄花,结小荚圆扁,旋转有刺,数荚累累,老则黑色,有米如穄米,可为饭,亦可酿酒。

 

 “开细黄花,结小荚圆扁,旋转有刺”者当为南苜蓿,日本本草学家岩崎灌园《本草图谱》所配插图也是南苜蓿。南苜蓿是我国南方土生土长的物种,当时江浙一带的人称南苜蓿为黄花草子、金花菜。现在,它在长三角一带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是“草头”。


↑南苜蓿旋转带刺的果荚

 

民国初年成书的《清稗类钞·植物志》注意到苜蓿分黄花和紫花两类,较以上文献有所进步:

 

苜蓿为蔬类植物,叶为三小叶所合成,似碗豆而小,茎卧地,南方土人呼曰金花菜,以其花色黄也。产于秦、陇者,花色紫,叶为羽状复叶,茎高尺余。

 

苜蓿属植物大都是优良牧草,亦可在嫩绿时采回来作蔬菜食用,如果文献中没有特别指明,不容易区分。下文我们提到苜蓿时,泛指苜蓿属下的此类植物。


↑南苜蓿花

 

3. 苜蓿堆盘莫笑贫

 

苜蓿一开始用于喂马,后来也被人们当做蔬菜食用。魏晋时,北方人爱吃苜蓿的嫩苗。《齐民要术》主要介绍黄河流域的农业技术,其卷3已载有苜蓿的种植方法,并指出“春初既中生啖,为羹甚香。” 元朝政府曾下令广种苜蓿,以防饥荒。一直到清末民初,苜蓿都是人们食用的蔬菜之一。

 

然而苜蓿味道如何?我没吃过。三叔说,炒苜蓿的时候要多放油,不然吃起来口感像稻草。从他拍的照片来看,翠绿油光,秀色可餐。但是唐代开元年间,有个名叫薛令之的人,却因为抱怨吃苜蓿而丢了官。


↑苜蓿田  By TwoWings 

 

薛令之是福建长溪县(今福安)人,唐神龙二年(706)进士,唐玄宗时与贺知章并侍东宫,主要职责是陪太子读书。当时奸相李林甫权倾朝野,东宫遭受冷落,薛令之也备受排挤,就连伙食也很糟糕,在他写的一首《自悼》诗中,点名提到了苜蓿这道菜:

 

朝日上团团,照见先生盘。

盘中何所有,苜蓿长阑干。

饭涩匙难滑,羮稀箸易寛。

以此谋朝夕,何由保岁寒。

 

上文我们提到,苜蓿要在嫩的时候才好吃。用“长阑干”来形容,说明苜蓿那时已经比较老了,应该用来喂马才对。堂堂东宫太子侍读,竟然吃的是马的饲料!难怪要发出“何由保岁寒”的感叹了。


↑手捧苜蓿 By USDA

 

此后,“苜蓿”便成了生活清苦的象征,比如陆游这首《书怀》:

苜蓿堆盘莫笑贫,家园瓜瓠渐轮囷。

但令烂熟如蒸鸭,不著盐醯也自珍。

 

但是与陆游晚年的安贫乐道不同,薛令之是对时局和前途感到担忧。南宋洪林《山家清供》记载苜蓿这道菜时也提到薛令之的这个故事。他从朋友那里要来种子,种后采收,“用汤焯油炒,姜、盐如意,羹、茹皆可”,然后发出疑问:“风味本不恶,令之何为厌苦如此?”

 

洪林想到了历史上“食无鱼”的故事。据《战国策》记载,齐人冯谖寄食于孟尝君门下,由于无所好、无所能而不受重用。孟尝君左右幕僚都看不起他,“食以草具”,给他吃粗劣的饭菜。大概也是伙食待遇太差,住了一段时间,冯谖呆不下去了,靠着柱子一边弹他的剑一边唱:“长铗归来乎!食无鱼。”意思是“我的宝剑啊,咱们走吧,这里的伙食太差劲,连条鱼都没有”。孟尝君知道后,下令“食之,比门下之客”。接着冯谖又提出“无车”、“无家”,孟尝君都一一满足。后来,冯谖果然派上用场,孟尝君为相数十年高枕无忧,都是他的功劳。

 

所以,薛令之哪里是抱怨苜蓿难吃呢?“令之寄兴,恐不在此盘。宾僚之选,至起‘食无鱼’之叹。”他真正想表达的是自己不被优待,不受重用。


↑《野菜谱》中的苜蓿

 

当年冯谖抱怨“食无鱼”,孟尝君立即改变态度,礼贤下士。而当唐玄宗来到东宫,看到薛令之这首诗后,拿起笔在旁边写了这样几句:“啄木嘴距长,凤凰毛羽短。若嫌松桂寒,任逐桑榆暖。”薛令之知道后吓坏了,于是托病辞官归隐。所以洪林评价说:“上之人乃讽以去,吁,薄矣!”意思是,唐玄宗这样做,未免太过刻薄。

 

因此薛令之笔下的那盘苜蓿,不单单是生活清贫的写照,更有时运不济、仕途不顺的嗟叹。当年苏辙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而被贬河南陈州,东坡寄诗给他:“久陪方丈曼陀雨,羞对先生苜蓿盘”。此处“苜蓿盘”,取薛令之的典故,对应的正是子由诗中的“潦倒尘埃不复归”。


↑《救荒本草》中的苜蓿

 

回过头来看,小小的苜蓿,背后竟有如此多的故事。为了写这篇文章,我从书架上拿出《史记》,细读了里面的《大宛列传》,才对张骞开凿西域的历史有了更多的认识。写这样的文章,也是一种学习。


[1]《汉书·西域传》中的相关记载源自《史记》,涉及苜蓿时亦只言“汉使”:“宛王蝉封与汉约,岁献天马二匹。汉使采蒲陶、目宿种归。天子以天马多,又外国使来众,益种蒲陶、目宿离宫馆旁,极望焉。”

[2] 《本草纲纲目》记载张骞带回的10种植物是:红蓝花(卷15引《博物志》)、胡麻(卷22引沈括《梦溪笔谈》)、胡豆(卷24引《太平御览》)、大蒜(卷26引孙俪《唐韵》)、胡荽(卷26,未列文献依据)、苜蓿(卷27引《西京杂记》,今本《西京杂记》不载)、胡瓜(卷28,未列文献依据)、安石榴(卷30引《博物志》)、胡桃(卷30,未列文献依据)、葡萄(卷11引《汉书》,然《汉书》不载。)

[3] 汉代使臣从大宛带回了苜蓿,同时也带来了葡萄。所以在古诗中,苜蓿常常与葡萄一起出现,如鲍防《杂感》“天马常衔苜蓿花,胡人岁献葡萄酒”,杜甫《寓目》“一县蒲萄熟,秋山苜蓿多”,宋梅尧臣《咏苜蓿》“苜蓿来西域,蒲萄亦既随”。

北京麋鹿苑的苜蓿田  By Shizhao – Own work, CC BY-SA 3.0,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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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苜蓿田 By Lamiot - Own work, CC BY-SA 3.0,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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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苜蓿花 By Philmarin – Own work, CC BY-SA 3.0,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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苜蓿田 By TwoWings – own work (scanned photography), Public Domain,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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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捧苜蓿 By USDA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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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江汉汤汤,企业职员 /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/ 自由撰稿人,个人公众号“古典植物园”,现居北京。

图文编辑:蒋某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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