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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芙蓉丨聊把一枝闲照水,明年何处对霜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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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下旬,北国秋色正浓,友人从南京发来几张木芙蓉的照片,那样浓密红艳的花朵,是我记忆中木芙蓉的样子。上次见到这种花,还是多年前国庆节回家,在一家酒店的院墙外,当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,但我记住了它的样子。木芙蓉在长江流域以及东部沿海诸省均有栽培,而北京似乎没有,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。

 

↑重瓣木芙蓉

1.临水木芙蓉

作为锦葵科木槿属下的灌木或乔木,当我知道木芙蓉与木槿是近亲,恍然发现它们还真有相似之处。例如二者单朵花期都很短,通常朝开暮落,但花的数量多,前赴后继,所以一棵树的花期可以很长;等到花落的时候,都是整朵整朵地往下掉。友人发给我的照片中,有两张摄于灵谷寺的水边,树底下的水面像是铺了一层红毯。

 

↑南京灵谷寺水边的芙蓉,摄影,高惠

不过木芙蓉的花朵要比木槿大得多,尤其是重瓣的栽培品种,堪比牡丹或者芍药。国画里的木芙蓉就更像牡丹了,如果不看叶子,简直没法区分。它的叶子也好看,有点像梧桐,叶柄、小枝、花梗和花萼上都布满了细细的棉毛。

↑景敷四气.冬景图.12帧.清钱维城画.清乾隆时期.大都会博物馆藏本

木芙蓉开花,颜色由浅到深,初开时为白色或淡红色,最后变成深红,“正似美人初醉着”,所以古人将“一日间凡三换色”、“朝白午桃红晚大红者”称之为醉芙蓉。那一树白红相见的花朵也叫看它的人沉醉。相传成都曾经遍植木芙蓉,《群芳谱》引《成都记》云:

孟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,每至秋,四十里如锦绣,高下相照,因名锦城。以花染缯为帐,名芙蓉帐。

想必这也成都别名“蓉城”的原因。木芙蓉后来也成为成都市的市花。

 

↑唐寅《临水芙蓉图》

关于木芙蓉花朵之浓密,明代吴彦匡《花史》还记载了一则趣闻,说长沙许智老家中有二株“可庇亩余”的木芙蓉,花开时宾客云集,座中有个叫王子怀的人打赌说,花再多不会超过一万朵,否则愿意受罚。许智老命仆人采而数之,结果有一万三千朵之多。

南宋刘克庄写过两首关于木芙蓉的绝句:“湖上秋风起棹歌,万株映柳更依荷。老来不作繁华梦,一树池边已觉多。”“池上秋开一两丛,未妨冷淡伴诗翁。而今纵有看花意,不爱深红爱浅红。”两首诗的最后一句,正好涉及我们上面所说木芙蓉的特点。诗人抓住了这些特征,通过写花来表达晚年心境之凄凉,尽管他官居工部尚书,但毕竟国势日渐衰微。在他去世11年后,南宋一朝也走到了尽头。 [1]

 

↑宋徽宗赵佶芙蓉锦鸡图轴(现藏故宫博物院)

清乾隆年间曲家黄图珌称木芙蓉为秋花之最可爱、最浓艳者,对于如何观赏木芙蓉,其《看山阁闲笔》卷13“芳香部·赏花”有两则很有意思的记载:

芙蓉为秋色之最可爱者。余常以小船荡桨至秋江之畔,短笛空腔,坐花待月,恍疑深入花城,畅观锦绣也。

芙蓉为秋花之最秾艳而极妖妖者也。相赏必须纵饮,醉则投枕于其下。偶有客至,寻之不值,乃谓童子曰:“主人何往?”童子答曰:“顷已大醉,高卧芙蓉帐中矣。”

第一则是典型的文人风雅式赏花,其情其景,令人向往。然而为何要到“秋江之畔”?黄图珌接着给出答案 [2]

是花当栽于涧边溪畔,使其斜临水镜,而生动更觉可人。至山崖陆地,非所宜也。 

木芙蓉喜水,宜植于涧边溪畔,前人对此早有认识。古诗中写木芙蓉的,也多提到水。比如唐韩愈《木芙蓉》:“新开寒露丛,远比水间红。艳色宁相妒,嘉名偶自同。”北宋张耒《芙蓉》:“今年古寺摘芙蓉,憔悴真成泽畔翁。聊把一枝闲照水,明年何处对霜红。” 

 

清代文人李渔很喜欢木芙蓉,其《闲情偶寄》称赞木芙蓉说:“水芙蓉之于夏,木芙蓉之于秋,可谓二季功臣矣”,“二花之艳,相距不远;虽居岸上,如在水中”,然而水芙蓉生于池沼而不易得,木芙蓉则随地可植,“凡有篱落之家,此种必不可少。”李渔同时也强调,木芙蓉宜种于水边,“如或傍水而居,隔岸不见此花者,非至俗之人,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。”

 

↑湘绣芙蓉鹭丝图轴(道光年间,现藏故宫博物院)局部

 

芙蓉花谐音“荣华”,常与一只白鹭一同出现于国画、民间刺绣及年画上,寓意“一路荣华”。可以想见,木芙蓉在历史上应该颇受人们喜爱。

2.秋江芙蓉的风神标格

“芙蓉”一开始指的是荷花。对于“木芙蓉”之得名,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解释说:“此花艳如荷花,故有芙蓉、木莲之名。”木芙蓉首次出现于本草书籍(北宋《本草图经》)时即名为“地芙蓉”。但在唐诗中,“木芙蓉”已简称为“芙蓉”,这就容易使人混淆,没听说过木芙蓉的,可能会以为古诗词中的“芙蓉”都是荷花。毕竟相比之下,木芙蓉的名气要小得多。不过二者生境不同,花期错开,背后的文化寓意也有所区别。因此通过前后文语境,不难分辨“芙蓉”说的是荷花还是木芙蓉。

 

↑单瓣木芙蓉

与开于夏季的荷花不同,木芙蓉在百花凋残的秋天盛开,因此写木芙蓉的诗歌,其时令多在秋天。比如唐代白居易《木芙蓉花下招客饮》:“晚凉思饮两三杯,召得江头酒客来。莫怕秋无伴醉物,水莲花尽木莲开。”元末卢琦《题钱舜举木芙蓉》:“红妆初映酒杯酣,斜倚西风转不堪。霜后池塘秋欲尽,令人惆怅忆江南。” 秋天开花的植物本来就不多,木芙蓉不仅在秋天开,而且个头大、数量多,蔚为可观,怎不叫人喜欢?

木芙蓉因此又得名“据霜花”,历来吟咏木芙蓉的诗歌,多赞颂它耐寒的品质。例如王安石《拒霜花》:“落尽群花独自芳,红英浑欲拒严霜。开元天子千秋节,戚里人家承露囊。”苏轼认为“据霜花”这个名称不够恰当,与其说“据霜”,不如说是“宜霜”,其《和陈述古〈拒霜花〉》云:

千林扫作一番黄,只有芙蓉独自芳。

唤作拒霜知未称,细思却是最宜霜。

也因此,木芙蓉常常与秋菊一同在文人笔下。例如欧阳修《木芙蓉》:“种处雪消春始动,开时霜落雁初过。谁栽金菊丛相近,织出新番蜀锦窠。”苏轼《王伯扬所藏赵昌芙蓉》:“溪边野芙蓉,花木相媚好。坐看池莲尽,独伴霜菊槁。

这样一种孤高、冷傲的风神标格,自然与春天的桃花、杏花有所不同。唐代高蟾的这首《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》就以木芙蓉自比:

天上碧桃和露种,日边红杏倚云栽。

芙蓉生在秋江上,不向东风怨未开

这是高蟾在落第后写给科举考试主管部门礼部侍郎的一首诗。诗的前两句,“天上碧桃”与“日边红杏”,是指那些倚仗权势而求得功名之人,后两句以秋江芙蓉自喻。“江上”与“天上”、“日边”相比,地位悬殊,正是诗人落榜的主要原因。但他并不因此而抱怨或气馁,“不向东风怨未开”,即不去埋怨为何不在春天开花,因为等到秋高气爽的时候,木芙蓉自会在江边怒放。不怨天、不尤人,背后暗藏的是诗人的自信。高蟾这种“不卑不亢,毫无胁肩谄笑的媚态”,与秋江芙蓉孤高的格调是一致的 [3]。 

 

对于高蟾诗中木芙蓉的“不怨”,后人也有沿用,例如明人徐贲《雨后慰池上芙蓉》:“池上新晴偶独过,芙蓉寂寞照寒波。相看莫厌秋情薄,若在春风怨更多。”明僧文湛《题画芙蓉》:“江边谁种木芙蓉,寂寞芳姿照水红。莫怪秋来更多怨,年年不得见春风。”倒是谢迁这首《芙蓉》写得最有力量:

傍水施朱意自真,幽栖非是避芳尘。

已呼晚菊为兄弟,更为秋江作主人

谢迁是明代中期著名阁臣,官至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,时人称为“天下三贤相”之一,《明史》评价他“秉节直亮”、“刚严之节始终不渝”,我们从这首《芙蓉》可以感受到他的气魄不凡。

对于木芙蓉,清代《广群芳谱》卷39有一句总结性的评价总之,此花清姿雅质,独殿众芳,秋江寂寞,不怨东风,可称俟命之君子矣。

木芙蓉的这种形象气质、精神品格,被曹雪芹化用在了黛玉和晴雯的身上。在《红楼梦》中,黛玉抽到的芙蓉签、宝玉为晴雯所作《芙蓉女儿诔》,都是木芙蓉。

 

↑冬季,木芙蓉果实

3《红楼梦》里的木芙蓉

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三回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,死金丹独艳理亲丧”,黛玉抽到芙蓉签的一段是这么写的: 

 

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,该黛玉掣。黛玉默默的想道:“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。”一面伸手取了一根,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,题着“风露清愁”四字,那面一句旧诗,道是:

莫怨东风当自嗟。

注云:“自饮一杯,牡丹陪饮一杯。”众人笑说:“这个好极。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。”黛玉也自笑了。于是饮了酒,便掷了个二十点,该着袭人。

签上题诗“莫怨东风当自嗟”,出自欧阳修《再和明妃曲》:

汉宫有佳人,天子初未识。一朝随汉使,远嫁单于国。绝色天下无,一失难再得。虽能杀画工,于事竟何益?耳目所及尚如此,万里安能制夷狄?汉计诚已拙,女色难自夸。明妃去时泪,洒向枝上花。狂风日暮起,漂泊落谁家。红颜胜人多薄命,莫怨东风当自嗟。

王昭君虽绝色无双、红颜胜人,但由于没有贿赂画工毛延寿,最终被单于选中而远嫁异乡,命薄如此,也不能埋怨谁,只能嗟叹自己命途不济。最后两句,“红颜胜人多薄命”,这句话用来形容林黛玉正合适;“莫怨东风当自嗟”,明显化用自高蟾“芙蓉开在秋江上,不向东风怨未开”。所以说,黛玉抽到的芙蓉签是木芙蓉,上面这首诗中的“枝上花”也是。“风露清愁”,一方面是说木芙蓉的秋江寂寞,一方面也指向昭君和黛玉的红颜薄命。红颜之薄命,也与木芙蓉的朝开暮落相照应,正如唐代李嘉佑《秋朝木芙蓉》所言:“平明露滴垂红脸,似有朝开暮落悲。”

 

↑图自《Plantes de la Chine》

大观园众女儿中,黛玉才貌出众,性情孤高,独具一格,完全称得上“清姿雅质,独殿众芳”,所以众人才说只有黛玉配得上木芙蓉。“黛玉也自笑了”,可见她对这枚签也感到满意。

牡丹(薛宝钗)陪饮一杯,也不是平白无故。从外形上看,相比于荷花,重瓣木芙蓉其实更像牡丹或者芍药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就指出木芙蓉“秋半始着花,花类牡丹、芍药”。宋代诗人郑域《木芙蓉》直言木芙蓉可与与牡丹相媲美:

妖红弄色绚池台,不作匆匆一夜开。

若遇春时占春榜,牡丹未必作花魁

虽然木芙蓉与牡丹很像,但在人们心中,木芙蓉的地位怎能与花魁牡丹相抗衡呢?在北宋初年的花卉排行榜《花经》中,木芙蓉以“九品一命”排名垫底,到明代《瓶花谱》,木芙蓉也才“六品四命。”宋代周必大《二老堂诗话》说木芙蓉“能共余容争几许,得人轻处只缘多”,“余容”即芍药。所以,让牡丹陪芙蓉饮酒一杯,是有意将钗、黛二人放在这里对比,牡丹与木芙蓉地位之悬殊,正好暗示钗、黛二人身世之异,“金玉良缘”结局之不同。 

 

↑齐白石 芙蓉蚱蜢

《红楼们》里与木芙蓉有关的另一个角色是晴雯。晴雯死时正是八月时节,园中池上芙蓉正开,丫头见景生情,便说晴雯做了芙蓉花神。宝玉听后十分认同,“不但不为怪,亦且去悲而生喜,乃指芙蓉笑道:‘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。”为了祭奠晴雯,宝玉写了一篇《芙蓉女儿诔》,对这位曾经侍奉自己的丫鬟有着极高的评价:

忆女儿曩生之昔,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,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,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,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。

这句话放在黛玉身上也毫不过分,二人在相貌、性情上都有相似之处,都称得上“清姿雅质,独殿众芳”。其实从清末时起,即有“晴为黛影”的说法。 [4] 这在宝玉祭奠晴雯时就有明显的暗示。例如当黛玉从芙蓉花中走来时,丫鬟说:“不好,有鬼!晴雯真来显魂了!”当宝玉修改诔文,对黛玉念出“茜纱窗下,我本无缘;黄土垄中,卿何薄命”之时,黛玉忡然而变色,心有“无限狐疑乱拟”。这其实也是在预示黛玉的结局。 [5] 此处的“卿何薄命”,也正好照应芙蓉签上那句诗的前一句——红颜胜人多薄命。

也有人说黛玉抽到的芙蓉签是荷花。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,这种君子之风与黛玉也有些相配,但是荷花与签上的题诗似乎沾不上边,与后文宝玉祭晴雯的情节亦无关联,也只怕会辜负曹公的良苦用心。

 

 

 


[1] “刘克庄是南宋的长寿诗人,享年八十余。他死时距离南宋灭亡只有十一年,故他的晚年是在国力衰微、民生多艰的局势下度过的,尽管他本人甚至做到工部尚书兼侍读的高官,但其心境仍寂寞凄凉。这在本诗中有充分的反映。”见刘明今等:《宋元诗观止》,学林出版社,2015年,第68-69页。
[2] (清)黄图珌:《看山阁闲笔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3年,第189页。
[3] “《唐才子传》称‘蟾本寒士,……性倜傥离群,稍尚气节。人与千金无故,即身死不受’,又说‘其胸次磊块’等等。秋江芙蓉孤高的格调与作者的人品是统一的。……诗人向‘大人物’上书,不卑不亢,毫无胁肩谄笑的媚态,这在封建时代,是较为难得的。说‘未开’而非‘不开’,这是因为芙蓉开花要等到秋高气爽的时候。这里似乎表现出作者对自己才具的自信。”见周啸天等:《唐诗鉴赏辞典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,1983年,第1314。
[4] 陈其泰(1800—1864)《红楼梦回评》:“或问《红楼梦》写黛玉如此,写晴雯亦如此,则何也?曰:晴雯,黛玉之影子也。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。”晚清张新之《红楼梦读法》:“是书叙钗黛比肩,袭人、晴雯乃二人影子也。”
[5] “《芙蓉诔》诔晴雯实诔黛玉,这个芙蓉花神的哀悼意义和象征意义是晴雯黛玉共用的,其真实指向是林黛玉,它预示着林黛玉最终的结局也是‘仙逝’。”见陶玮:《芙蓉辨——论黛玉晴雯之“芙蓉”》,《红楼梦学刊》,2010年第4期,第199页。

 

 

 

作者简介:江汉汤汤,企业职员 /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/ 自由撰稿人,个人公众号“古典植物园”,现居北京。

图文编辑:蒋某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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