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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文会友

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,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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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回我们讲慈姑时曾提到,慈姑由于球状茎形似芋头,故又名为乌芋。而北宋医家苏颂对“乌芋”的描述却是另一种生于地下的鲜果——荸荠,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承袭其误。古人会弄混,可能是由于二者同为冬季上市的水中鲜果,产地相近,异名也多。现四川、湖南等地还有将荸荠称作慈姑的。但慈姑是泽泻科,荸荠是莎草科,无论是果还是茎叶,二者都相去甚远。

↑荸荠和慈姑

紫黑色的是荸荠,白色的是慈姑

↑去皮后的荸荠白白嫩嫩


1.荸荠的历史与诗歌

荸荠起源于我国[1],在长江以南各省均有栽培,朝鲜、日本、越南、印度也见分布。我们那里的方言称荸荠为“蒲席”,广州人称之为“马蹄”,这个名字很有意思,但实在想不到荸荠与马蹄有何关联。原来,“马”与“蹄”均源自古台语,“马”(mak)意为果子,如今台语中水果一类词多以之前置;“蹄”是古台语词“地”的语音遗存。因此,“马蹄”的意思是“地下的果子”。[2]


古人很早就发现荸荠可以食用,一开始它的名字叫“芍”。《尔雅》:“芍,凫茈(fúcí)。”

“凫”是一种水鸟,何以名为“凫茈”?李时珍解释得很明白:

 

凫喜食之,故《尔雅》名凫茈,后遂讹为凫茨,又讹为葧脐。盖切韵凫、葧同一字母,音相近也。三棱、地栗,皆形似也。

 

↑“凫”,图自《诗经名物图解》,描绘了一种貌似绿头鸭的鸟类

由此我们也知道荸荠诸种别名的由来。汉代长安有莲芍陂(bēi,池塘),可能是以池中所种莲花与荸荠而得名。[3]荸荠起初为野生,生于荒野湖泽,饥荒之年,灾民采以充饥。《后汉书》里载:“王莽末,南方饥馑,人庶群入野泽,掘凫茈而食。”郭璞(276-324)《尔雅注》在解释“凫茈”时说:“生下田,苗似龙须而细,根如指头,黑色可食。”可见野生的荸荠个头比较小,外皮色黑,与我们今天所吃的不同。明代曲家王鸿渐(约1470-1530)《野菜谱》亦有诗写到野荸荠:

野荸荠,生稻畦。苦薅不尽心力疲。

造物有意防民饥,年来水患绝五谷,尔独结实何累累。


↑野菜谱中的荸荠

  

明代水患频仍,农田被淹,五谷不收,荸荠这样的湿地植物却生长茂盛,果实累累。“造物有意防民饥”,心忧百姓的作者感叹:多亏还有野生荸荠!

不过明代之前已有荸荠栽培的品种,南宋《嘉泰吴兴志·物产》(1201)已有相关记载,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中描述的“紫而大”品种已与现在的相近:

 

其根白蒻,秋后结颗,大如山楂、栗子,而脐有聚毛,累累下生入泥底。野生者,黑而小,食之多滓。种出者,紫而大,食之多毛。吴人以沃田种之,三月下种,霜后苗枯,冬春掘收为果,生食、煮食皆良。

 

生于湖泽的荸荠高产且易得,虽不名贵,自有一番清新独特的味道,古往今来的文人多有吟咏。在南宋诗人陆游(1125-1210)《野饮》这首诗中,荸荠出现于荒村孤店:

 

春雨行路难,春寒客衣薄。

客衣薄尚可,泥深畏驴弱。

溪桥有孤店,村酒亦可酌。

凫茈小甑炊,丹柿青篾络。

人生忧患窟,骇机日夜作。

野饮君勿轻,名宦无此乐。

 

“甑”是古代的蒸食用具,类似今天的蒸锅。“骇机”指突然触发的弩机,此处比喻祸难猝发。春寒料峭,旅途奔波,行路疲惫之时,溪边桥头出现了一家酒馆,小酌村酒以解乏,热气腾腾的炉子上还蒸着荸荠,火红的柿子装在青绿的竹筐里。诗人像是由此得到了抚慰:人生无常,忧患不断,也要学会苦中作乐。

同为南宋诗人的陈宓(1171-1226)则将荸荠比作紫色的玉石,风味不凡,虽不比霜后的蜜橘,但依然可以作为礼品相赠,其《凫茈饷王丞》云:

 

仙溪剩得紫琅玕,风味仍同荔子看。

何似清漳霜后橘,野人还敢荐君盘。

 

明代著名文人、画家徐渭(1521-1593)《渔鼓词》写“骨董羹”所包含的诸多食材,其中就有洞庭湖所产的荸荠:

 

洞庭橘子凫茨菱,茨菰香芋落花生。

娄唐九黄三白酒,此是老人骨董羹。

 

“骨董羹”又称“和气羹”“贺年羹”[4],以各种食材杂混烹煮而成,有点像东北乱炖,乃上元节(即元宵节)吴中老人所食。徐渭这首诗所记载的骨董羹,不仅包括橘子、荸荠、菱角这类水果,慈姑、香芋、花生这类杂粮,还有娄唐(今上海嘉定娄唐镇)的韭黄和三白酒,可以说是十分丰富。


↑荸荠,图自《本草图谱》

除了以上提到诗歌外,明人吴宽《赞荸荠》“累累满筐盛,大带葑门土。咀嚼味还佳,地粟何足数。”清人谢墉《食味杂咏·荸荠》“春苔鼓舞偏江南,地栗青梅月正三。”都是对江南荸荠的称赞。周作人尤其推崇家乡绍兴的荸荠,他在《关于荸荠》一文中写道:

 

荸荠自然最好是生吃,嫩的皮色黑中带红,漆器中有一种名叫荸荠红的颜色,正比得恰好,这种荸荠吃起来顶好,说它怎么甜并不见得,但自有特殊的质朴新鲜的味道,与浓厚的珍果是别一路的。

 

荸荠是什么味道?好像很难描述清楚,周作人说它“自有特殊的质朴新鲜的味道”很是贴切,所谓“土膏露气尚未全失”。相比于莲藕、菱角、莼菜这类有着丰厚文化底蕴的水中食材,荸荠给人的感觉似乎就是质朴的、乡野的、清新的。

 


2.《受戒》里的小英子和荸荠

在古代医书中,荸荠的主要功效是消食,传说可治“误吞铜”,“合铜钱嚼之,则钱化”。小时候奶奶经常买,带皮煮成紫色,或者削皮与甘蔗煮成糖水,我和妹妹一人可以喝掉一大碗。可是吃了这么多年荸荠,还没见过它的叶子到底长什么样。


↑一片荸荠水田

去网上搜图,看到图片时着实有些惊讶:只是那样一丛笔直的管状细稈,压根没有叶片,靠近地面的基部留有一些叶鞘。用古人的话说:“苗似龙须而细”,“粗近葱、蒲”,“花穗聚于茎端,颇似笔头”。荸荠原来长这样,比起慈姑,它实在其貌不扬。

知道荸荠在地面以上的部分长什么样,就能更好地想象汪曾祺在《受戒》中的这段描写:

 

秋天过去了,地净场光,荸荠的叶子枯了,——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,用手一捋,哔哔地响,小英子最爱捋着玩——荸荠藏在烂泥里。赤了脚,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——哎,一个硬疙瘩!伸手下去,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。她自己爱干这生活,还拉了明子一起去。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。

 

↑荸荠开的花


英子挖荸荠,先用脚去那又凉又滑的泥里踩,等踩到了目标,再用手去掏。这个方法与挖藕的方法类似。此处踩挖荸荠的描写特别重要,小和尚就是这个时候动心的:

 

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,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。明海看着她的脚印,傻了。五个小小的趾头,脚掌平平的,脚跟细细的,脚弓部分缺了一块。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,他觉得心里痒痒的。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。

 

《受戒》这篇小说,为何会以荸荠作为重要的元素呢,而且明海出家的那座寺庙也被称作“荸荠菴”?一个重要的原因是,汪曾祺家乡江苏高邮盛产荸荠[5],他写的是儿时所见、再熟悉不过的风景。在《关于<受戒>》这篇文章中汪曾祺也交代过,这篇小说正是源于他十七八岁时的真实体验,他曾在乡下的小庵住过几个月,小英子的一家也实际存在:

 

这一家,人特别的勤劳,房屋、用具特别的整齐干净,小英子眉眼的明秀,性格的开放爽朗,身体姿态的优美和健康,都使我留下难忘的印象,和我在城里所见的女孩子不一样。她的全身,都发散着一种青春的气息。

 

小英子爱吃荸荠、爱挖荸荠的喜好或许也是实际存在的。我只是觉得,如果把与荸荠有关的场景换成采莲、采菱、采桑,都会落入俗套,会打破整篇小说的意境,但是踩挖荸荠正好。汪曾祺说《受戒》有点像《边城》,小英子就是他笔下的翠翠,是“很美,很健康,很诗意的”。荸荠这种质朴的、乡野的、清新的鲜果,与整个故事情景氛围、人物的精神气质,正好契合。


↑诗:周作人  图:丰子恺

可见在文艺创作中,作为背景的植物也可以用得很妙。汪曾祺对此是极其擅长的。重读《受戒》,会发现故事里出现了许多种植物,都写得很美,比如这结尾:

 

英子跳到中舱,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,划进了芦花荡。


芦花才吐新穗。紫灰色的芦穗,发着银光,软软的,滑溜溜的,像一串丝线。有的地方结了蒲棒,通红的,像一枝一枝小蜡烛。青浮萍,紫浮萍。长脚蚊子,水蜘蛛。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。惊起一只青桩(一种水鸟),擦着芦穗,扑鲁鲁鲁飞远了。

……

 

芦花荡里有什么?芦穗、蒲棒、浮萍,菱角的四瓣小白花,长脚蚊子、水蜘蛛,还有惊起的水鸟,都如在眼前。这样好的作品,最能带给人以美的愉悦和享受。因为这样美的小说,写这篇荸荠也尤其愉快。


[1] (苏)H.N.瓦维洛夫著,董玉琛译:《主要栽培植物的世界起源中心》,农业出版社,1982年,第17页。

[2] 游汝杰,周振鹤:《方言与中国文化》,《复旦学报》,1985年03期,第236页。

[3] (清)吴其濬:《植物名实图考长编》,中华书局,2018年,第903页。

[4] “骨董”二字或以食材在水中煮沸发出“咕咚”的声音而得名。

[5] “荸荠性喜温暖湿润,不耐寒。长江流域以南各省都有栽培,主要产区在华东、华南的低洼地区,以广西产量最多。广西桂林,浙江余杭,江苏高邮、苏州,福建福州等产地的荸荠都很有名。”见罗桂环著:《中国栽培植物源流考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,2018年,第169页。

作者简介:江汉汤汤,企业职员 /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/ 自由撰稿人,个人公众号“古典植物园”,现居北京。

图文编辑:蒋某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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